2010年9月13日 星期一

柔柔聽心齋

在公司一樓有一個會所叫心靈綠洲.會所內有閱讀閣,影片室,餐廳,露天茶座和聽心齋.聽心齋是隱藏在木拉門內的六個獨立靜室,平時注意它的人並不多,我能夠發現它也是因為這次的偶然.

在今年年頭我轉到這裏工作,午餐後經過心靈綠洲,便會到閱讀閣,讀一些心靈書籍以洗滌我混濁的靈魂.那天我依舊坐在木櫈上,順手翻起一本小書,去尋找優美的片言隻語.這時玻璃門推進了一個女孩,她走到櫃台面前,在簿上寫了些甚麼,櫃台小姐便給了她一根鑰匙,她朝我這邊走來,然後便是走過.走來時我的目光只懂躲避,走過後我的眼睛便開始追踪,直到再看不到她的背景,我便站起來跟著她的足跡.她朝著那木拉門輕輕一拉,木門吱吱作響,她不打算把門完全拉開,只拉了一個小門縫,輕盈的身子便鑽了進去.她把木門合攏後,任憑我如何伸頭張望,再也不能看到她的一絲身影了.

我連忙走到櫃台面前,不好意思地問櫃台小姐,想知道木拉門內的一些秘密.櫃台小姐從容地笑著,她說那裏是聽心齋,我在這裏登記後便可領一根鑰匙,選一間靜室在那裏休息一會.一二號房有按摩椅,三至六號房有榻榻米地蓆.

櫃台小姐笑說像我這個還未有職員證的新丁,本來當拒諸門外,但這次破例讓我進去參觀.我連忙頷首道謝,便選了三號房間.我走到木拉門前輕力一拉,身體攝進了一個寧靜的天地.原來這是個日式庭院,淡黃的燈光舖滿了柚木長廊,就像浸浴在午夜的月光裏.六間靜室躺在木走廊的左邊,走廊前有一個木鞋架,告示說我們應該把鞋子脫下放在這裏.我看到一雙淺藍色的長靴,長靴的主人是誰?我當然一清二楚.那女孩現在一定躺在其中一間房內,現在她的腳只會穿著長襪,說不定己經赤腳.這鞋是她剛剛還穿過的,是她剛剛才脫下的.但我深知鞋的主人是她,我決不能胡亂觸碰.我看了看便把我的一雙黑色皮鞋脫下,安放在淺藍長靴的旁邊.


我走進三號房間,是多麼寫意的空間.榻榻米旁有一個木茶几,茶几上有小型唱片機,可以播放自己喜愛的歌曲,我的衣袋裏沒有唱碟,但我聽著的是很優美的曲子,這曲子的名字叫寧靜.在寧靜的曲子下,我好像睡了半個小時,朦朧中我聽到開啓門鎖的聲音,應該是來自隔鄰房間的.我看看手錶時間也差不多,便伸展慵懶的身軀,踏進這冰冷的走廊.


在走廊上,她赫然站在我的眼前.這景象我不是未曾想像過,但也猜不到幸運真的會站我的一方.她己穿好了一隻長靴,正想把裹著絨襪的小腿套入另一隻長靴內.但這時我偏要往她的身旁取鞋,害她要狼狽地讓出一片空地,幸好她沒有因此撲通地摔了一跤,否則我便要充當她的軟墊了.我跟她寒喧了幾句,問她剛才睡在那個房間.
"是一號房!"是清脆爽朗的聲音.
原來是一號房.我心裏暗忖.按摩椅內那可惡的滾球,想必己在她的肩,她的背和她的腰來回游走數十遍了.她拉開了木門,返回那現實世界,她在門外回頭一看,見我快要跟著出來,便不把拉門關上,我連忙跟著出來,現實世界還是依舊的喧嘩,我把拉門合上,胡亂飛跳的煩燥音符撞到木門便頭暈著地了.

她到櫃台交還鑰匙然後在簿上簽名,然後我也學她交還鑰匙後在簿上簽名.簽名後我看她還走得不遠,便在後面叫喚她的名字.
"你怎知我的名字呀?"她回頭既驚且喜,燦爛的笑容乾脆得沒帶半點遲疑.
"是在簽名簿上看到的."樸實的男人總是不懂向女孩賣關子,弄玄虛.
然後我跟她一同踏著白色的樓梯,聊了幾句朋友初見時常說的話.


自那天起,午餐時我常常在同事前誇耀聽心齋的幽雅,就像到過桃花源的老伯.飯後少不免老是想著要到那裏,貪圖這隔世的豫樂.我也會在放工後,向櫃台小姐指定要了一號房的鑰匙,讓那按摩椅內的滾球,在我的肩,我的背和我的腰來回游走數十遍.


在往後的日子,我也碰過了她幾遍,或在電梯門口,或在行人路上.每次見到她總是面帶笑容,在同事間笑語盈盈.我記得她在笑的模樣,就像嘴裏正吃著美味的果汁軟糖.她托著的黑框眼鏡,令她的笑臉顯得佻皮,也不得不說是帶點狡猾.還記得有一次比較特別的,我正想走上樓梯時,恰巧看到她從電梯走出,穿著半截裙的她邁出了寬闊的腳步.令人感好奇的是,她還單手拿著一盆向日葵小盆栽,清爽地笑了起來,她回頭看著身後的幾個女同事,她們都對著她盡情地笑,就像正幹著作弄人的玩意兒.自此以後,我心裏更斷定她是個開朗活潑的女孩了.

2010年9月11日 星期六

笑到碌地的徐志摩散文(下) -- 誠實的老頭

這個生活在閣樓的秃老頭,名為畫家,實為徹頭徹尾的色鬼.徐志摩到那個垃圾窩般的家看他時,他說徐志摩坐沙發的模樣令他想起愛菱,他的第一個模特兒.
"模特兒?你的?你的破房子還有模特兒,你這窮鬼花得起......"徐自摩一臉吃驚.
"別急,究竟是中國初來的,聽了模特兒就這樣的起勁.好朋友,我講你聽,巴黎人有一個好處,他就是不勢利!中國人頂糟了,這一點,窮人有窮人的勢利,闊人有闊人的勢利.你看我這樣子,頭髮像刺蝟,八九天不刮的破鬍子,半年不收拾的髒衣服,鞋帶扣不上的皮鞋--要在中國,誰不叫我外國叫化子.可是在巴黎,我就這樣兒隨便問那一個衣服頂漂亮脖子擦得頂香的娘們跳舞,十回就有九回成的,信不信?"

徐志摩給他說到有點自卑."我們不幸生長在中國,女人衣服一直穿到下巴底下......"
老頭得意忘形了.
"你倒真是有點羨慕,對不對?不怪你,人總是人.你說我窮相,不錯,我真是窮,飯都吃不飽,衣都穿不全,可是模特兒--我怎麼也省不了,對這不可擺脫的嗜好我寧可少吃儉穿,省下幾個佛郎來多雇幾個模特兒.我就不能一天沒有一個精光的女躭在我的面前供養,安慰,餵飽我的"眼淫"."

哈.他自己不堪,竟連聞名的羅丹也拉落水.
"當初羅丹我猜也一定與我一樣的狼狽,據說他那房子裏老是有剥光了的女人,也不為坐樣兒,單看她們日常生活多變化的姿態.就這樣整天看著她們的小腿在眼前晃來晃去.(這句是我添上的)"

他又盲扯另一個叫魯班師的畫家.
"魯班師那位窮凶惡極的大手筆,說是常難為他太太做模特兒,結果因為他成天不斷的畫他太太,竟許連穿褲子的空兒都難得!只好一手拉緊快要滑落的褲子,一手拿著畫筆糊塗地畫.(這兩句是我添加的)"

然後他又自誇他的一雙神眼.但也難怪他神氣,他說的確是真知灼見.整齊的衣裳比一絲不掛好,因為我們看不到的地方,都是我們最想看到的.
"在我這雙"淫眼"看來,一絲不掛的女人就同"紫霞宮"翻出來的屍首,穿得重重密密的搖不動我的性慾.反而說當真穿著得極整齊的女人,不論她在人堆裏站著,在路上走著,只要我的眼到,她的衣服障礙就無形的消滅,正如老練的礦師一瞥就認出礦苗,我這美術本能也是一瞥就認出"美苗"......"

他的見識也許是超時代的.現時很多修身產品都說可以矯正女的O形腳,而他在那時代,他己對那如筷子般修直合攏的雙腳作至誠的膜拜了.因為他開始亂來,可堪節錄的話不多,就節錄一兩句算了.
"一條線直貫到底不漏一屑的破綻,你想通過一根髮絲或是吹度一絲風息都是絕對不可能的--但同時又決不是肥肉的黏著,那就呆了.真是夢!"

他緊接著發出了男人的嘆喟,這嘆喟是多麼的熟悉,如此的無助.
"唉,就可惜多美的一個少女,偏叫一個身高六尺三吋長紅鬍子的麵包師給糟塌了;真的這世上的因緣說來真怪,我很少看見美婦人不嫁給猴子類牛類水馬類的醜男人!"

徐志摩在一旁聽著乾著急,通透心靈的老頭最後終於重提"愛菱".
"有了,方才上這沙發的時候叫我想起了愛菱,也許你與她有緣分,我就為你招她去吧,好在愛菱與我特別的熟,我要她怎麼她就怎麼,暫且約定後天吧,我們一同到"芳丹薄羅"的大森林裏去,頂好玩的,我們決計到那一帶去秘密野餐吧--至於"開眼"的話,我包你一個百二十分的滿足,將來一定是你從歐洲帶回家最不易磨滅的一個印象!"


暢游在徐志摩的散文,就像飽嚐過一趟濃厚的歐洲氣息,他也讓我"開眼"了.

2010年9月5日 星期日

笑到碌地的徐志摩散文(上) -- 還未笑到碌地

在圖書館偶爾拿起一本徐志摩的結集,是三聯出版社的<我所知道的康橋>,信手翻起<巴黎的鱗爪>,看了看便驚呆了.文章一開始己先聲奪人.

"咳巴黎!到過巴黎的一定不會再希罕天堂,嘗過巴黎的,老實說,連地獄都不想去了....讚美是多餘的,正如讚美天堂是多餘的;咒咀也是多餘的,正如咒詛地獄是多餘的.巴黎,軟綿綿的巴黎,只在你臨別的時候輕輕的囑咐一聲"別忘了,再來!"其實連這個都是多餘的.誰不想再去?誰忘得了?"

繼續看下去,就像在心房中綻放陣陣燦爛的煙花.你記得你看煙花會有甚麼反應嗎?我說這篇<巴黎的鱗爪>,說秀麗肯定不夠貼切,說華麗也嫌俗套.若說文筆富有節奏感,卻是過於冷靜的評論,無從表達讀後內心的激情.徐志摩在巴黎的一個飯店碰見一個沉默的女子,在他的熱切關懷下,她向他吐露了一段異地失婚的經歷.我看著看著看著便深深著迷,就像在高潮迭起的巨型煙花前,只管"哇!哇!哇!"喊至完場.呆呆地聽這女子說完最後的一句話:

"我猜你也是過路的客人,我深深自幸又接近一次人情的溫慰,但我不敢希望什麼,我的心是死定了的,時候不早了,你看方才舞影凌亂的地板上現在只賸一片冷淡的燈光,侍役們己經收拾乾淨,我們也該走了,再會吧,多情的朋友!"

後來我在書局看到一本徐志摩全集,密麻麻的繁體字把他的作品濃縮在不足一吋厚的書內.我如獲至寶,連忙交出不足掛齒的五十三元,把他的全部都要了過來.

再翻<巴黎的鱗爪>,我發現在失婚女子的故事之後,竟然還有一篇未被三聯出版的<我所知道的康橋>所收錄.故事的副題是<先生,你見過豔麗的肉沒有>.我當然還未見過,所以現在馬上翻來見識.但讀了一會我便忍受不了.徐志摩搞甚麼的,文句讀上來像吃螺絲似的,他介紹一個身居陋屋的畫家,甚麼"起碼總得上燈的時候他才脫下了他的外褂露出兩條破爛的臂膀埋身在他那艷麗的垃圾窩裏開始他的工作",標點也懶得下,不看了,很累!難怪三聯不把這篇選進去.


過了幾天.我忽然又想,有古怪.徐志摩就是精雕細琢的徐志摩,要他寫出這樣蹩腳的文章,不可能!當中必有特別的用意.於是我仔細再讀<先生,你見過豔麗的肉沒有>,讀到一半便知戲肉到了,精采!是笑到碌地的精采,也難怪三聯不把這篇選進去.真正的徐志摩終於復現.他在文章開頭棄用華麗流暢的詞藻,是不是為了配合這窮酸可憐的好色老頭?